美国奥数总教练访谈

罗博深是一位非常谦逊，也对数学非常有热情的老师。虽然在他担任美国奥数队总教练期间，美国奥数队的成绩可以说变得非常好，但罗老师基本没有强调自己的因素，而还是把这些成绩归结于学生自己身上。

罗老师表示，奥数集训只有3星期，而决定参赛学生水平的是剩下的11个月时间，只有激发他们对数学的兴趣，让他们在剩下11个月里也不断训练自己，才能真正使得他们的数学水平得到提升。

当然，美国的社会环境也与中国不同。比如美国人习惯了当“第一”，但如果没拿冠军，那么美国可能都不会报道。但这也并非说明美国人不在乎成绩，而是在这种环境下，要求你有更多自主性。美国的学生在获得奥数金牌后，往往也会马上获得硅谷技术公司、对冲基金的追逐，虽然不是一定能进哈佛，往往也可以跻身麻省理工、斯坦福等名校。

访谈原文：

袁岚峰：我生于1978年。

罗博深：我是82年的。6岁的时候，我跟妈妈学数学。

袁岚峰：11岁的时候，我开始上高中。

罗博深：11岁的时候，我被拉进美国初中数学学术活动的环境。

袁岚峰：13岁的时候，我在学术活动当中得到山西省的数学的第2名、化学第3名。

罗博深：13岁的时候，拿到美国初中数学学术活动全美国第3名。

袁岚峰：14岁的时候，我考上了科大的化学物理系。

罗博深：我17岁的时候，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得到银牌。

袁岚峰：18岁的时候，我硕博连读。

罗博深：我21岁的时候，毕业加州理工，而当美国奥数队的副领队。

袁岚峰：23岁的时候，我博士毕业。

罗博深：我24岁的时候当爸爸。

袁岚峰：25岁的时候，我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做完博士后，然后又到普林斯顿大学做博士后。

罗博深：我27岁的时候，到卡内基梅隆当助理教授。

袁岚峰：我28的时候，回到科大工作。

罗博深：我31岁的时候，第一次当美国奥数队的总教练。

袁岚峰：罗老师，请问您是怎么当上美国奥数队的主教练的？

《当选美国奥数队主教练》

罗博深：美国奥数队是美国数学协会组织的，所以他们就选总教练。我们讨论的时候我也说，其实我不是只是要什么国家的成绩，我是要真的教那些学生数学，跟可能让他们知道研究是什么。刚好美国数学协会也同意，他们说那是他们同样的目标。

袁岚峰：您的目标实际上是更加希望他们走上研究这条道路？

罗博深：其实他们不必须走到研究的方面，其实我们也很高兴，如果他们想做创业也可以，但是我们的希望，他们去任何一个领域都会用自己的创新能力来做大事。我觉得那些数学学术活动其实那些题目是特别复杂的。如果你是通过那些题目来学怎么用这来锻炼自己的创新能力，那是一个学法，通过这个学法到最后你不只会做那些题目，你也可以到一个新的环境想要应该干什么。

袁岚峰：如果你只是学这个题目的做法本身就是买椟还珠了。

《美国奥数队如何“逆袭”》

袁岚峰：那么您作为主教练带队这个期间，是不是美国队在历史上成绩最好一段时间？您带队总共五次，然后其中有三次得了第一、一次第二、一次第四，对吧？

罗博深：可能可以这样说，但是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东西。我只是当主教练的时候是有最好的时间段当主教练。我们那些学生不是我教他们所有的数学，我只能够来可能指导一点他们的态度，让他们觉得数学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在互联网有很多数学教育资源。培训的时间就是三个星期，但是剩下的外面的11个月，如果他们真的感兴趣他们会花很多时间自学。

袁岚峰：集中培训是三个星期，然后但是他进入国家队是在IMO之前，这个是十一个月。

罗博深：是的。

袁岚峰：所以是说前一年学术活动好的，然后去参加下一年的国际学术活动。

罗博深：差不多是这样的。

袁岚峰：所以这让我看到，有不少人说美国人不重视IMO，它只是随便选几个人去考，实际上这种说法应该是不成立的吧。

罗博深：一整个国家有很多不同的人，我应该说在美国有不少的人觉得这些数学是重要的，也可能觉得这些数学学术活动是一些好的机会，所以他们就跑。

袁岚峰：那你们得了第一之后，美国总统会接见你们吗？

罗博深：国家队2015年得到冠军，所以白宫就请国家队跟我们去，但是那一天奥巴马不在，所以我们就见别人。

美国奥数国家队2015年夺冠

袁岚峰：听说过希拉里也给你们发了贺信是吧？

罗博深：对，所以这是2015年第一次。

袁岚峰：她是要宣布竞选总统的时候，这至少说明她是非常支持奥数的。我注意到有一件事情，您带的这段期间得了三次第一，还有是一次第二和一次第四。

罗博深：我不是那么熟，那也是因为我真的是不是关注这些成绩的。我是之前告诉美国数学协会我们不是追这个成绩的，其实他们选我的时候我告诉他们的成绩大概会降落。我关注的是一些比较远的东西，其实我们在美国奥数队夏令营那个环境， 其实每天晚上我就跟他们来聊天，我们不只是仅仅地教知识，也是因为我们希望有一天他们会做一些比较大的事情。

《美国奥数队训练方式》

袁岚峰：您能不能向大家分享一下您的训练方法。

罗博深：我们的训练方法，第一就是找一些特别好的助教。我是总教练，但是我们有差不多20个教练或是助教。

袁岚峰：这么大一个教练组，那么学生有多少人？

罗博深：学生就有差不多80个人。

袁岚峰：20个教练教80个学生。

罗博深：对，但是这些教练不是一直都在的。我们在训练的时候就是三个星期，可能他们会来一两个星期这样的，他们都是以前参加过学术活动的学生。

袁岚峰：您是怎么抓他们训练的重点的？比方说组合学、几何、代数等等这些方面的分配，因为我是在网上看到过这种文章，说您专门做了一个图表来分析在各个数学的门类当中，中美俄这些传统强队他们的得分情况。

罗博深：我们分类到可能代数、几何、组合跟数论，但是我们带来的那些教练是可能现在在用数论在他们的博士的研究，所以他们就可以不只是说这是一个奥数的数论题。我组织夏令营的时候，我的目标不是说我们塞了多少个知识点在里面，我的目标是最后一天没有一个人想回家。

袁岚峰：恋恋不舍。

罗博深：是真的，对，因为如果他们是这样的，他们回家之后他们会继续11个月自己再学。

《评价国际奥数强队》

袁岚峰：那么您觉得对于其他那些传统强队，比方说中国队、俄罗斯队，还有朝鲜队，他们也好多次进了前五，对于这些国家的这个成绩您是怎么看待的？

2019年国际数学奥林匹克学术活动中国队夺冠

罗博深：我觉得全世界有很多很会做数学的人。我不是好像想竞争的，我其实我去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的时候，我不是仅仅说我是来这里来赢得，其实我是一直跟别的国家的总教练一直来交流。而且在我们美国奥数队的夏令营，我们不止请美国的队员过来，今年我们会请16位别的国家的学生过来，中国会送两个。

其实我们就看前一年的IMO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的排名，每一个国家我们就请他们派一位女生一位男生过来，来跟我们一起训练，这些完全都是免费的，我们也付机票，这是一个机会来让世界上所有的这些很爱数学的人一起学习。

袁岚峰：真正重要的是数学本身，而不是学术活动，学术活动是一个形式，帮助大家更加热爱数学。

罗博深：对。

袁岚峰：所以IMO跟数学水平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呢？

《奥数成绩与国家数学水平的关系》

罗博深：这个就是要看那些学生毕业高中之后做什么，如果看我们美国的队员，我对他们比较熟，你一参加过IMO，代表美国过，你会有很多公司追你，比如说那些对冲基金会一直追你，或者那些硅谷的那些科技公司会一直追你。那些创业公司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用他们的能力来做数学的研究，其实有不少的也是当创始人或者是这样的。

袁岚峰：参加过奥数学术活动的人他并不见得一定要搞数学，但是他肯定会在其他某个方面取得成功。那么他们如果取得好成绩，对于他们进入好大学是不是非常有帮助呢？

罗博深：这个不见得。

袁岚峰：啊？是吗？

罗博深：这个真的是不见得，对。其实我们有几个以前得到了金牌的，但是哈佛也不让他们进。

袁岚峰：啊？这是为什么？

罗博深：因为申请美国的大学的时候，你也需要领导力，可能你的英语也应该是不错的，可能你也应该做什么社会的服务。

袁岚峰：那么这几位没有被哈佛录取的同学，他们后来怎么样？他们去了些什么学校？

罗博深：麻省理工、哈佛是最多，其实以前加州理工也有不少，其实卡内基梅隆也有，但是普林斯顿也有、斯坦福也有。

袁岚峰：请问这些学生们，他们是怎么看待参赛的压力的？美国社会对于他们是怎么看的？

《美国奥数队学生自我加压》

罗博深：他们的压力都是从自己出来的，就是说他们不是管别人觉得他们考得好或是不好，没有那么多人真的太紧紧地关注那个成绩是怎么样。我是一直跟大家说，如果你在考试中成绩好或者不好，那不会改变我对你的印象。我已经教了你好几年，我知道你是这么棒的。如果你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考得很差，我也不会骂你。我觉得如果是这样，他们可以轻松一点，而且如果轻松一点，你也会考得更好。

袁岚峰：以前美国队成绩不是这么好的时候，美国国内是不是有很多批评的声音或者反思的声音？

罗博深：其实这个我很熟，因为那就是我在美国国家队的那一年，我就考得不好。

袁岚峰：好吧，这就是学霸的幽默啊。

罗博深：是真的，我那年在我们的美国国家队有六个人，我是排到第五。美国数学协会就说，可能我们需要一个比较准的选拔方法。

袁岚峰：您说的这是美国数学会内部的一个相当技术层的（反思），那么美国社会的公众他们对这些事关注吗？

罗博深：他们大概没听到。

袁岚峰：啊，您是说美国老百姓根本就不关注IMO啊？

罗博深：大概没听到。如果美国得到全世界第一有可能会放进去新闻。但是如果是第二或者什么或者第十或者第30，这些都不会。

袁岚峰：美国老百姓对于数学的关注程度是这个样子啊。

罗博深：但是这个也就让那些队员一点压力都没有。

袁岚峰：那一届为什么就比以前强出这么多，还是说他们的训练方法，或者说他们在技术层面上有什么进步呢？

《奥数队员学习法：兴趣+勤奋》

罗博深：他们特别爱数学，所以他们花很多时间来做数学，有不少的是上美国的普通的公立学校，所以他们可能三点钟、3点半回家的时候。所有的功课已经做好了。他们有这么多自己空的时间，所以他们可以每天花好几个小时做不是普通的内容，是超级难的内容。那也是为什么我是一直觉得，让他们觉得这事好玩就够了。如果他们可以选用这个时间不玩电子游戏，不聊天、来拼命学我在博士学的数学，当然他们可以做得很好。

袁岚峰：原来是这个原因，原来心态好他就可以投入更多时间，这个才是关键。

罗博深：对，如果你真的要学什么，你当然是要投很多时间。但是如果你觉得是不好玩你会很痛苦，你会觉得是工作，会特别累。但是我们知道如果你真的爱做一件事情，你可以从很早到很晚一直做，也就不觉得累。2015年那些队员，其实他们是真的想赢。

袁岚峰：如果说想赢的话，应该每一届队员都很想赢，那就是您上任之后到底有什么具体的方法？

罗博深：我真的不是讲有什么秘密来帮他们赢的。2015年那些学生其实真的是特别好的，而且他们真的有动力，他们好像以为他们能赢，以为是很重要的。

《突破认知局限 夺得冠军》

罗博深：如果你已经过了很长时间总不是第一，而且可能第一离你们很远，你一直会觉得这个是达不到的。其实如果你有这样的态度……

袁岚峰：那就肯定达不到了。

罗博深：你做考试的时候，如果只要一个金牌，你只需要做完成差不多五道题。有六道题完成五道题，你已经大概会有一个金牌了。如果你的目标是我自己想得到金牌，我没有什么团队的的希望，那就可以放松了。但是你一想有可能会赢，你会继续做最后一道题。所以就是因为2015年那个队赢了，所以后来的国家队就说赢是可以赢的。

袁岚峰：就鼓起他们的斗志了。

罗博深：对，所以他们就说我们就要做六道题了。

袁岚峰：噢，原来你们的大部分人战术是只做五道题是吧，从那时候就变成大家都要做6道题了。

罗博深：我们都知道人的态度是怎么样，你一有这个感受，我已经有了我的金牌，你的态度会改变。

袁岚峰：IMO的金牌是怎么定义的？它是说考到前多少名的就是金牌是吧？

罗博深：对，有一百个国家差不多。每个国家有6个队员，就差不多600个学生，然后上面的一半都会得奖，所以是1/2，但是那些奖会分成1:2:3个金、银、铜牌。

袁岚峰：所以它就是一个取前50名就是金牌对吧？它并不管你实际做了多少分。那如果这个题特别难，所有人都做不出来，那也只是有的人做一点点就是金牌了。有些国家它在奥数学术活动方面好像并不是佷成功，比如说法国，但是这个国家数学水平也挺高的。所以就是一个国家的数学水平跟他参加IMO的成绩之间，这两者之间到底是具有怎样的关系？

《法国队：奥数“弱队” 数学强国》

罗博深：如果你不参加IMO，你也可以在研究方面做得特别成功，这是一定的。如果你参加过这种的真的需要动脑筋、真的需要很大的创新能力的这种环境，如果你以后选要做研究，那可以给你一个很大的帮助。

袁岚峰：有这种说法，说法国的高中数学学得就特别艰深，他们都高中就已经学到微积分了，所以他们不需要数学学术活动，不知道情况是不是这样。

罗博深：我不是看你什么时候学微积分的，因为在美国高中也学微积分，但是其实我认为高中的微积分不是那么深的数学。如果你想大学学微积分，你需要知道为什么这些牛顿的公式是能用的。但是你在高中的时候你只是背一个公式，然后塞那些数字进去，应用。

袁岚峰：并没有理解。

罗博深：并没有理解。我就不看一个国家是教微积分或是不教微积分，其实我看的是他教不教组合。匈牙利他们以前初中高中会教组合。组合是一个很复杂的数学的领域，因为你有很多不同的方法来算东西，而且你可以从小开始学写这些证明，用数学归纳法或者可能很巧的这些证明方法，所以他们就很会思考，这个也是为什么有很多匈牙利的那些数学家做得很不错。

袁岚峰：比方说Erdos，是吧？

罗博深：其实Erdos是很喜欢找这些天才的，我觉得其实Erdos他的故事也给我很大的影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人的故事是特别有意思的。他也没家，他也没真正的工作，他只是一直带他自己的行李，两个行李，去不同的数学家的家，住在他们家跟他们一起合作。

袁岚峰：原来合作的时候他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了，天哪！

罗博深：对，他没有自己的家。

袁岚峰：这是种物理上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