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被一篇文章刷屏,标题是“美国麻省理工零录取中国学生,斯坦福取消中国大陆面试”。文中说,2019年麻省理工的EA录取名单里,没有一个中国大陆学生。这则消息,让走国际教育路线的中国家长和学生们很焦虑。
但是细看之下,事实远没有标题那样耸人听闻。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美国大学的申请流程。美国大学本科生的录取,分为早录(Early Action或者EA)和常规录取(Regular Decision或者RD)。早录比常规录取早一轮。报名截止日期一般在每年的11月上中旬(各校不尽相同)。通过早录,招生委员在常规录取之前,会先招收一些优异的学生。早录又分两种。如果是有限制力的(restrictive early action)的早录,那么一般来说,被录取后就必须去那个大学。如果是没有限制力的,那么即使被录取,依然可以申请其他大学并接受录取通知。
说白了,这有点像中国大学的提前招生。
在早录之后,当然还有常规录取。常规录取报名截止日期在早录之后,从当年的冬天到第二年的春天不等。
这次刷屏的消息,是说麻省理工的早录中,没有中国大陆的学生。
这当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因为还有之后的常规的申请。当然,在敏感专业签证紧缩的背景下,有些专业的研究生招生确实会受到影响——因为学校会害怕中国学生最终无法来美国而减少录取。但是,本科专业的招生,很难说受到了最近政府政策的重大影响。据国际教育机构“爸爸真棒”和“真榜”的初步统计数据,今年被麻省理工录取的中国籍学生,至少已经有11人,比去年还多了三人。被斯坦福录取的大陆籍学生也至少有26人,比去年人数还多。
这哪里是什么“全军覆没”?
这样的文章会刷屏,大概还是因为社会背景下的焦虑。这种耸人听闻的新闻,让很多读者有种疑问:美国的大学也在围堵中国吗?
关于美国高等教育,有几点应该澄清。
美国联邦政府政策,对于大学的影响非常有限。这是因为,美国的大学,不受美国教育部领导,享有很大的独立性。美国的公立大学,会接受州政府的拨款,所以有义务招收一定比例的州内学生。但是对州政府的义务,也就仅此而已。在其他的招生、教学、科研等领域,州立大学享有高度自治。而美国的私立大学,比如常春藤盟校,由于财政独立,其自治的程度,比公立学校还要更高。招生章程和管理的规则,全部都由学校自己决定,甚至不必向外界公布。哈佛大学最近几年被亚裔团体控告招生歧视,才勉强透露了一些招生的原则。可见,之前招生的章程,完全是学校自己决定。不会受政府的影响,更不受政府领导。
无论公立私立,美国大学的日常运作,一般都由各种教授组成的委员会进行管理。重大决策由校长和其他校务官员决定,报告给学校董事会批准。值得注意的是,学校的管理层,大多是由在本学科内取得学术成绩、教学成绩斐然的教授组成,不会出现政府任命校领导,外行领导内行的情况。虽然校董事会有非学术领域的政商界人士,但是董事会的功能只是监督和批准重大事项,一般不插手学校的日常工作。比如,大学校长和院长的人选,就不是由政府任命,而是由校内教授组成的委员会(Search Committee)来组织面试和遴选,征求校内师生和校外同行的意见,形成一个公平的决定,并最终报给校董事会批准。
可以说,美国的大学,体现了美国民间的自治传统。
学校的独立,关键在于美国教授的终身教职制度。这项欧洲中世纪的传统,让美国的大学教授,在任职6年后,可以获评终身教职。之后,没有极特殊的原因,学校不能将其解雇。这种铁饭碗,保证了教授面对政府权威,多少可以保持独立批评的姿态,而不沦为权势的附庸。
美国的大学,不仅不受政府领导,还往往会成为批评政府的中心。这很有点像我国古代学校的“清议”传统:学校保持思想的独立,不断批评政府的政策,成为舆论形成的中心场所。且不说远在越南战争时期,是美国大学师生的抗议,最终让美国政府从越南撤军。最近几年,自从特朗普上台之后,美国的高校教授,以其浓厚的自由派色彩,一直在抨击特朗普总统的各种政策;从移民、医疗、金融,国防、到外交,几乎在每个领域,都能听到来自大学的批评,把总统骂了个无微不至。
比如,特朗普母校宾夕法尼亚大学,就特别不给总统面子。特朗普曾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学校”。可是宾大沃顿商学院的院长Geoffrey Garrett就很不同意总统的政策。2018年5月,Garrett院长在讲座中声称:中国在积极政府引导下的创新政策,与美国不同。美国应该理解各国的差异。中美之间的贸易逆差,是由于在国际分工体系中的不同地位而造成的,特朗普政府人为干预贸易的努力,只能是徒劳的。Garrett认为,中国政府一直在防止人民币贬值,根本没有出现如特朗普所说的,压低汇率鼓励出口的意图。Garret还认为,所谓中美的贸易赤字问题,在美国更多的是一个政治上的幻觉。本质上因为社会的贫富分配不均,普通美国人在过去十几年中,无法从科技创新中得到好处,于是认为是墨西哥移民和中国工人抢走了自己的饭碗。总之,在Garret看来,该校毕业生特朗普对中国的指责,是一种“双重标准”。
就在前两天,当美国提高关税之后,又有不少美国大学教授,纷纷提出批评,认为贸易战的最终受害者将是美国普通消费者,他们将为高涨的物价买单。比如,康奈尔大学经济学教授埃斯瓦尔・普拉萨德(Eswar Prasad)就批评特朗普目前的要求过于苛刻,“不是谈判的基础”。
这些高校教授的观点是对是错,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美国大学对于政策的批评,却是源远流长、掷地有声。
另一个例子:从去年开始,特朗普政府出于对华的竞争性政策,收紧了敏感专业的对华签证。这在美国高等教育界引发了一片反对的声音。据2018年7月《纽约时报》中文网报道,该政策引发了大学普遍的忧虑。文章引用亚利桑那大学(University of Arizona)研究国际学生流动性的教授珍妮·李(Jenny Lee)的说法,“中国研究生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为自己寻找更好的机会”,绝非间谍。签证紧缩,最终会损害美国高校的经济收入和科研力量。多所高校高度评价了中国留美研究生对美国科研的杰出贡献,认为对华签证的限制政策,不仅妨碍了学术自由,而且是一种针对华人的“种族主义”。
这些例子说明,美国从来不是一块整钢,大学有自己的自治传统和自由精神。
从历史上看,美国的高校,即使在冷战中,也从来没有成为政府的傀儡。比如哈佛大学的学术权威费正清教授,在中美外交完全中断的情况下,一直在批评当时美国政府的对华“遏制”政策,呼唤更为理性务实的对华政策,力推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美国的大学中,一直凝聚了一大批热爱中国的知识分子。
因为一届总统的竞争性对华政策,而抵制所有来自中国的学生,这在美国高校的自由和自治传统中,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
这让人想起我国古代思想家黄宗羲,对“学校”的期望。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写到:“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以为是,而公其是非于学校。” 就是说,总统说的话,也未必是正确的。所有的政策和意见,都应该在学校里,公开的讨论,让天下人知道是对还是错。
我想,这可能就是美国大学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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