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谈过录取的过程和筛选方式。我想,我们可以把战争年代某个知名的说法借过来,优化一下:“宁可‘浪费’三天,不能漏掉一个。”
美国高招的审核程序可谓“过五关,斩六将”。如SAT分数很低(虽然芝大等校已不强求SAT考分,但绝大多数一流大学仍要求),高中成绩很差,没什么特长,不积极参加课外活动和社会活动,就算你“贿赂”了第一级、第二级审核人员,“过了五关”也无法“斩六将”——你在“审核委员会”或“筛选委员会”的评审中,同样会被刷下来。
本身“不上线”不行;“上了线”,仅贿赂个把关键的人也不一定行;必须贿赂所有的人,包括委员会中那些学生代表和教师代表,难度几近登天。所以,从目前揭露的美国高招弊案来看,只能是一改SAT考分;二伪装成体育特长生。
一般来说,美国人也讲人情。因此,也有走“人情”后门的现象。比如,在允许的范围内,为非常亲近的亲戚朋友开点无伤大雅的后门。但仅限于不犯法的小后门。踩底线去行贿受贿,许多人就会变得六亲不认了。所以说,这次是史上最严重的弊案。当然,犯罪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国度都会存在。
美国高校招生一般都尽量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为了保证这“三公”,社会上还有监督手段:如发现同学的条件不如你(除了Legacy、捐款、因“平权措施”受益的少数民族、体育特招生等情况外),但他被录取,而你没录取,你可以告上法庭,或者在媒体上揭露。2014年,几个白人学生把密执安大学“合法”的“平权措施”告上最高法院。目前,60多个亚裔团体也认为“平权措施”歧视亚裔申请者,正在把哈佛告上法院。
许多美国人认为:为了上大学行贿某些人,非常不值。第一、非常危险,后果非常严重;第二、贿赂额大了不值,还不如直接捐款,小了又无效果;第三、即使贿赂了某些人,也不一定起作用;第四、与其贿赂,不如多申请几家大学,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接收的学校。第五、上大学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今年上不了,明年上。今年上不了理想大学,明年还可以转学;本科不如意,研究生还有机会。来日方长,完全没有必要铤而走险。因此,这次史上最大丑闻仅33个家长涉案。
想想美国高招审核程序,你可能觉得“似曾相识”?——取消高校毕业分配制度后,各单位“五花八门”的自主招工,不也是看成绩、看表现、看能力、看面试吗?
也就是说,“似曾相识”就是离我们并不遥远。实际上,如果我们把这些“似曾相识”综合起来,就是美国“高考”招考分离的审核和选拔机制。
既然目前的“自主招工”没有失控的现象,为什么我们要为招考分离,自主招生忧心忡忡、举步不前呢?
多年前,中国取消肥皂票、布票、粮票、肉票时,人们也担心过抢购风潮、囤积居奇、商店缺货、银行挤兑……实际上,正好相反,恰恰是在使用肥皂票、布票、粮票、肉票时,走后门、托人情无处不在。若我们总是在种种担心的阴影下,就会举步不前、就会仍然使用着肥皂票、布票、粮票、肉票……
腐败现象严重与人的素质不高、法治不健全、监督机制不完善有关。只要我们在招生的政策上增加透明度、在审核制度上健全法制,在录取过程中完善监督机制,就完全可以在招考分离中大大减少丑恶现象。
Legacy译成中文是“传代物”“遗产”的意思。
Legacy招生政策,是指大学(尤其是私立大学)在招生时,给校友子女一定的照顾。这不是“潜规则”,但有点遮遮掩掩。
一般来说,申请者的父母是校友,才被看作Legacy。有些学校也把祖父母、甚至兄弟姐妹为校友的,看作Legacy。
美国大学排行榜前20名(偶有公立大学入围)基本上是私立学校。可见,Legacy招生政策在美国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Legacy的录取率高度机密、非常敏感,不容易探查。一般在30%到45%之间。常年排名榜首的普林斯顿2010年前后是40%(近年的暂查不到);哈佛2014年是40%;2018是33%。换句话说,100个Legacy申请者中,约40个被录取。而这两校2019年的录取率分别为7.0%和5.3%。Legacy的录取率是常规的6到8倍。我查不到耶鲁的Legacy录取率,但应该不低于40%。因为,耶鲁的Legacy学生占学生总数的15%。100个学生中15个是Legacy,这是一个相当高的数字。耶鲁大学最著名的Legacy是谁?老布什,然后,是小布什,再然后,是小布什的女儿!
2001年,小布什应邀回母校演讲。面对人头攒动的毕业生,他说:“你们得了A的,很伟大。得了C的,也不要悲哀,照样可以当美国总统……”
人们哄堂大笑。
接着,他又调侃副手切尼(也曾读耶鲁,但未毕业):“为什么钱尼只能当副总统?因为他没毕业。否则,也照样能当总统……”
我们不知小布什是否是C等生,但Legacy中不乏优异者。他们的特权表现在,当他们的条件与一般申请者一样或相近时,优先考虑他们(虽有名额限制)。
实行Legacy招生政策,既有理由,也有无奈,更有弊端。三者互为因果,互相渗透。
先看“理由”。招收Legacy学生的最根本理由是要围绕大学建构一个巩固的“基础社区”。这些Legacy一代传一代地不断入学不断毕业,一代一代地给学校捐钱。用我们熟悉的俗语来说,就是拉一批最忠诚的“基本群众”。我发现各个学校撒播到全美各地的祖辈相传的Legacy,已有些近乎宗教情结。其实,不光是大学,私立高中、初中,也不例外。甚至公立大学也非常重视自己的Legacy。中国人爱撒“关系网”,美国大学在招收Legacy学生的问题上也大撒“关系网”。一般的大学,因担心生源,不得不搞这一套,还好理解。怎么世界顶尖的大学,也非常热衷于Legacy?确实有些费思量。
我想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陈陈相因,大家都在一个不由自主的惯性中运动;二是父母毕业于这个学校,其子女可能也会有相应的素质,实施Legacy政策,能够一代一代地保持一定质量的生源;三是希望毕业了的成功人士,能“饮水思源”——从政治上、经济上对学校有所“回馈”。
再来看其“无奈”。学校的运作,需要大量资金。许多学校的人均学生花费比实际公布的要高出许多。因为某年贷款修建体育场、扩建校舍、增加实验室等,怎么能算到当年学生的人均花费上呢?于是,学校一方面是不得不逐年增收学费,另一方面是四处募款。其中,向校友筹款是主要来源。据统计,最好的私立大学的学费为5万到6万美元不等。2018~2019学年,哈佛是50420美元,普林斯顿是47140美元,哥伦比亚是59430美元。实际人均花费要超过学费,超过多少没有可靠数据,不好乱猜。我们暂且不去细究实际超过的部分,光追究实际收的学费,就可看到学校的苦衷和无奈。
以哥伦比亚为例,2014年的学费是49138美元,吃住是11978美元,再加上书本费、日常生活费、交通费等因人而异的花费,若平均5000美元,共约6.6万美元。谈学费必须谈相关的“Need-blind”的招生政策和“Need-based”的资助政策。因为不管你是穷是富,只要你合格,就录取你;录取了你,就得解决学费问题。如你家很富有,自然没有问题;若你家贫穷,除去父母能负担的部分,剩下的学校以资助的形式解决后顾之忧。这个资助包括奖学金、贷款、有偿工作等。比如,奖学金4万美元,贷款1.2万美元,打工薪酬8000美元。那么,你父母每年只需提供6000美元。可是,你无偿获得的4万美元奖学金,哪里来?答案是:主要来自校友和Legacy学生父母的捐款。
2018~2019学年,哈佛有70%的学生获得各种资助,其中的20%因家庭年收入低于6.5万美元,免费入学。前些年,约四分之一的新生为贫困生(家庭年收入低于6万美元),均免费入学。国内有些媒体说:某某获哈佛全额奖学金。这一方面说明该生优秀;另一方面也表明该生家庭贫困。2019年哈佛招1990名新生,光是当年资助这20%的贫困生就是2000多万美元,4年下来是8000万美元,再加上50%的新生4年中获得的各种资助,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就是学校的“无奈”:不提供高额的奖学金和工资,不容易吸引到高素质的人才(包括学生和教授)。为了能给高素质的人才提供高额奖学金和工资,必须向校友募款、必须接受一定数量的Legacy学生。
最后,见识一下“弊端”。祖祖辈辈上同一个学校,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近亲繁殖”。比如,有500个教授在这间大学任教30年,那么,许多Legacy的两代人极可能修了同一个教授的课程。即使孩子没修父母的教授的课程,但父母耳闻目睹的也就是孩子耳濡目染的。
比如,哥大法学院有个传统,课程结束时,教授都有一个演讲,一个让目空一切的准律师们热泪盈眶的演讲。
其中有个92岁的教授说“今天去超市买香蕉,售货员劝我买完全熟的,不要买太生的了……”(一种美国幽默,意思是:担心买生香蕉,香蕉还没熟,老人就会死去了),学生们心一酸,他接着对售货员说“你每次都这样劝我,但是我备了的课还没讲完呀……”
我听了都潸然泪下,等有了孙辈,如果这个教授仍授课,我们能不唱“同一首歌”吗?!所以说,这种陈陈相因,不能说不是一种变相的“文化近亲繁殖”或“学术近亲繁殖”。
所谓“黑幕”,最糟糕、最反动、最令人费解的是Legacy招生政策。什么普林斯顿、哈佛、耶鲁、哥大无一幸免地与这个名声不佳的legacy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我认为中国高考改革,绝对不能学这套。作为财产,不论是动产或不动产,后代要继承,天经地义。但Legacy把“教育”作为遗产——一种世袭的特权,其落后性昭然若揭。
父母上耶鲁,就要把这个“上耶鲁”作为“传代物”传给孩子。从现代伦理的角度看,是“反动”的;从现代科学的角度看,也是“反动”的。
父母上耶鲁,子女也完全有权利上耶鲁。但把“上耶鲁”作为遗产处理,并作为政策使之制度化,实在不可取。
虽然,有不少大学对legacy作出一定限制,比如,隔代不能享受legacy,但隔代不传并不影响代代相传。另外,这些学校都强调:只有条件相同或相似,才优先考虑校友子女,即便如此,祖孙三代欣赏同一个教授的同一本讲义,祖祖辈辈唱着“同一首歌”、讲同一个故事……从生态学讲,也是畸形的、不健康的。
谈美国高招,不得不谈体育特招生。首先,这是弊案的重灾区;其次,体育特长生是美国高校的一大特色。
2016年的里约奥运会,美国派出了555名运动员,其中417位为全国大学体育协会(NCAA)成员。换言之,约75%是大学生。再换言之,美国大学生雄踞世界奥运榜首。
再来点“花边新闻”:在我任教的大学,谁的工资最高?橄榄球教练!第二才是校长,第三又是体育的冰球教练……
美国高校重视体育,可见一斑!
美国开发最早的是东北部,建校最早的也是东北部,因此,8所藤校全在东北部。1870年后,东北部的各校开展橄榄球和各种运动学术活动。1956年,8所名校正式结成“常春藤联盟”。也就是说,“常春藤联盟”最初是因体育而得名。可见,翘楚“常春藤”亦是体育运动被看作香饽饽的注脚。
前面谈到的藤校计算AI(学业指数)的“秘密计算公式”,最初就是用来计算“体育特招生”的学业指数的。现在,是不是每所藤校都用AI来指导自己的招生?倒不一定。但这个公式被用来计算“体育特招生”学业指数的下限,是基本可以肯定的。比如,某年藤校规定各自的“体育特招生”的AI的下限为169。
AI为169,则意味着:SAT和SAT II的各门考分都在600分左右(满分1600),CRS(学校排名点数)是49,即排名在70%以后。显然,这个学业指数有点惨不忍睹。
若某校想招一名AI在169以下的体育特长生,该校必须将该生的申请材料带到藤校招办主任联席会议,进行必要的说明,并必须获得会议的批准。
若该体育特长生的“特长”不是非常突出,学校一般不愿让自己处于“三堂会审”的境地。更何况,藤校之间又都是竞争对手。被对手“审问”的滋味儿,恐怕不太好受。
所以,最近弊案披露的体育特长生基本都没敢糊弄藤校,而是混到南加大等校去了。至于藤校唯一涉案的耶鲁女足教练,是怎么蒙混过关的呢?虽然没看到作案细节,但也不难“破案”。一、该女生不是运动员,可想而知其AI会高于藤校“体育特长生”的下限,因此藤校招办主任联席会议拦不住她。二、以“体育特长生”的身份入学后,收了40万美元的教练,怎么帮这个不会踢球的“南郭先生”混下去呢?好办呀,以受伤为借口不参加球队训练,不就蒙混过关了吗?
各校都有专人主管“体育特招生”的工作。教练们亲自四处寻访、面试“体育特招生”。在一般的申请者还忐忑不安地翘首以待录取信件的前一两个月,就会先给“体育特长生”发出试探性录取通知。目的是安抚他们,稳住他们。许多学校为这些“体育特招生”设有专门的奖学金。
实际上,“体育特招生”也有两类:一类是真正的“体育特招生”,到校后,即插即用、上场拿分。这一类人的AI可以比较低。第二类是装门面的,是板凳队员,这类人的AI较高,是拿来平衡第一类人的低AI的。
我攻读博士时,隔壁住一橄榄球队员,我儿子矿矿管他叫“大个子叔叔”,是他自己交的第一个美国朋友。当时,儿子还不会说英语,想跟“大个子叔叔”说些什么,就回家问我们,然后,再背书般地到隔壁去“交流”。矿矿的飞碟技术是跟他学的。有一次,飞碟打中鼻梁,直流血,儿子也不哭。至今鼻梁还稍隆起。每每提及,我总是安慰妻子:鼻子高点不是更帅吗?
当时,我做TA(教学助理)。有一天,我看到大个子到我对门办公室去见另一个做TA的博士生。他见了我,表情有点不自然,我就没吭声。
他走后,我故意问那个TA:“个子那么大,打球的吧!”
TA摇摇头:“打橄榄球的,真头痛!”
过得几天,大个子问我:“你认识那个TA吗?”
我说:“认识!”
大个子想了想,欲言又止。
后来,大个子去了另一个学校。矿矿伤心了好几天。
矿矿这个“忘年交”,属于上场拿分的“体育特招生”。我估计,AI可能不会太高。
美国教育为什么如此重视体育?
首先,体育运动丰富了校园生活。体育运动对美国人来说,不仅仅是强身健体,更重要的是能形成崇尚竞争和积极进取的精神氛围。国内校园,一抓一大把戴厚边眼镜的“豆芽型”书生。打开电视机,频道换来换去,老是女性化的“小鲜肉”。美国校园文化可能有偏颇,但中国的校园文化确实需要强烈呼唤走出教室的男子汉!当然,除了崇尚竞争和积极进取的精神氛围,体育运动还能增强学校的集体荣誉感。
其次,又回到钱的问题。体育运动的门票是学校的一项重要收入。更重要的是体育运动最能“掏”那些大款校友的“腰包”。比如,矿矿的高中拿了州里的篮球冠军,人们又哭又笑……趁那些大款校友“神志不清”又“头脑发胀”时,校长提出来扩建体育馆,那些高兴得找不到北的大款校友们,恐怕还会背着老婆拍胸口主动加码。总之,体育运动是筹集捐款的重要手段。
最后,体育运动能给学校带来声誉和荣誉。美国有大约3500所大学,除了那100来所人人皆知的最著名大学,谁知道谁呀?这样,体育运动就成了最有效、最便捷、最轰动的提高学校知名度的手段。难怪矿矿的高中得了州里的篮球冠军后,他回家没几句话,就说:“明年一定有很多新生申请我们学校……”
看看美国名校招生,除了Legacy学生、享受“平权措施”的“少数民族”学生、体育特招生、国际学生,再加上父母捐款的学生,名人学生等,剩下的正常的招收名额已不多。比如,当年有13600人申请某大学,该大学打算录取1700人,录取率为12.5%。其中,2000人申请“提前录取”,600人被录取。这样,还有1100个名额。在这1100个名额中,有约200个是享受“平权措施”的“少数民族”学生,200个是Legacy学生,200个是体育特招生,100个是国际学生,若干个捐款生和名人学生。除了这些“陪读生”,只剩下不到400个名额给“正常”录取的学生。毫无疑问,这400个被录取的学生才真正是最出类拔萃的高分高能的英才!
当然,美国名牌大学众多,就是2019年排名第47名的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也有16个诺贝尔奖得主。因此,这个学府收几百,那个学校收几百,出类拔萃的英才仍然有自己的归宿。前100名的学府,平均每个大学收400人,美国的精英就被基本囊括。
用一块巨石雕一勇士,没有脚下的碎石,勇士怎么凸显?我们也可以把legacy学生、体育特招生、“平权措施”受益生等,看作一支运动队必不可少的“陪练”和“板凳队员”,看作一种必须的“生态平衡”,看作铺垫勇士的碎石……
比喻可能不太中听,但是否也有些道理呢?
奎茨博士是“公立常春藤”名校的迈阿密大学著名教授,曾任系部招生委员会主席。我曾跟他谈到:在中国,人们对改革高考的最大顾虑,就是担心如果不以分数高低为录取标准,就会出现“走后门”。假如像美国高招一样,在录取过程中加入一些主观的、无法量化的标准,人们担心将会出现许多欺诈的和难以解释的录取决定。
奎茨博士的一番话很有意义,用作此文的结束语:“尽管我们有理由担心使用多种标准的高校招生会因特权孳生腐败;但以考分为唯一标准的大学招生也并不能防止因特权而产生的不公平录取。
美国名校面临的不是从顽石堆中找玉,而是从玉石堆中发现我们需要的美玉,决定选哪一块、留哪一块。当然,最简单的办法是用公式去计算每一块玉石的各种指标。但是,其结果将是你得到的玉石几乎都差不多。假如你的目标是去重制一模一样的小玉器,即便你得到的玉石有点点差别也还将就得过去。然而,假若你的目标是创造千姿百态的精美玉器,你必须去挑选各种形状、尺寸、色彩的玉石。大多数美国高校招生办的人员做的就是这个工作。
使用一套宽泛的录取标准而不是单一的高考考分,将出现丑陋的现象,这种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是我们的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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