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活动年年有,少年不常在。
我们需要有所改变。
此奥数非彼奥数
2019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中国队落败,排名第六。曾经称霸一时的中国队走下神坛,引发网络热议。政府的“禁奥令”随即“躺枪”,为奥数学术活动翻案的文章顿时变得理直气壮。
这样简单的归因显然是不靠谱的,因为此奥数非彼奥数。我们治理整顿的,主要是义务教育阶段、尤其是面向小学生的奥数培训,其功能就是为“小升初”竞争和中考加分。国际数学奥林匹克学术活动只在高中阶段举行,是中国数学会有关专业委员会组织的,与各类培训机构举办的培训或学术活动,完全不是一回事。
有人说,取消高考特长生和学术活动加分的政策,对国际奥赛或有影响。这需要对个表。 奥数成绩取消高考加分的政策去年3月才出台,而中国队的颓势是在2015年出现的,那年的奥林匹克数学学术活动美国队首次夺冠;2016年中国队在罗马尼亚大师赛落败,成绩是第12名,比今年的还差。
国际奥数既然是一种学术活动,自然胜负有时。中国队在1989年到2014年期间25次参赛,共获得19次团体第一;但风水轮流转,中国队不可能永远称霸,如同女排和国乒一样。
在新任总教练罗博深带领下,美国奥数国家队2015年首次战胜中国队,至今为止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学术活动中共获得3个冠军,3个团队第一,在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中也获得了3个团队第一,优势极为明显,堪比巅峰时期的中国队。我们聊以自慰的,只是美国队里的那些中国面孔了。
对于这次大师赛的评价,也应当实事求是,兼听则明,更多的细节和不同声音出现了。
杭二中的数学金牌主教练赵斌老师认为,虽然罗马尼亚大师赛是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学术活动中难度最高的一项国际赛事,但“中国队向来把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当作一次练兵。”这次中国并未派出最强战队,“我们就派出了上海的6名队员,相当于是省队,与人家整个国家最好的选手比赛,拿不到金牌也很正常。”
就事论事地分析,此次落败也有偶然性,主要是由于6名选手在第3题的“团灭”,分值为7分的题 ,仅一名队员拿到1分。
奥数噩梦
说起来,我还是当年阻击小学生“奥数热”的始作俑者。10年前,我在新浪博客上发表博文《打倒万恶的奥数教育》引起强烈反响,点击量超过45万条,回复和评论超过6000条。
我说“奥数的泛滥成灾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公害,其对少年儿童的摧残之烈,远甚于黄、毒、赌。”听上去好像很偏激,仔细想想,难道不是事实吗?因为被黄、毒、赌毒害的只是少数所谓的“后进生”,而“奥数热”则堂而皇之地绑架了大多数学生,尤其是所谓的“好学生”,贻误、伤害着整整一代少年儿童。
博客留言有许多谩骂和威胁,更多的是家长和孩子的泣血之声。一篇网友留言说:
“孩子们的苦难远远超过奥数的难题——他们没有自由、没有空间、没有自我、没有尊重、没有爱……现在的中国孩子,什么都可以做,唯独不可以做他自己;什么都不缺,唯独缺少爱和尊重!孩子们稚嫩的脸上,本应该挂满希望和对生活的热爱,却往往挂着深深的痛苦和绝望!”
“我曾经抱怨:大学里那么多的教育专家们,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为孩子们说一句话?为什么那么多大学教授们不去为改变幼儿园的现状而努力?为什么一句荒谬的‘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却得到大肆宣扬,误导了整整一代家长的教子取向以及剥夺了整整一代儿童的幸福?”
很多家庭和孩子都有这种欲哭无泪的惨痛经历。所幸经过10年左右的艰苦治理,这一乱象今天终于已经得到大幅度的改变。对于奥数,还是要恢复理性和常识。国内外专家公认,只有3%~5%左右智力超常的儿童适合学习奥数,而对大多数儿童则会产生巨大伤害,导致他们对数学的畏惧以及厌学。
可以说,小学生奥数是某些“名校”为了提前掐尖、培训机构推波助澜一手制造出来的,全世界都没有,中国在90年代末以前也没有。
因此,许多数学大师均明确反对小学的奥数教育。数学家杨乐院士认为,这种“数学杂技”无益于真正数学思维的培养,对数学兴趣的培养主要应在高中阶段。
中科院院士石钟慈认为奥数不是真正的数学,“比赛侧重的都是技巧性问题,奥数只是会‘变戏法’的数学而已,失去了数学那种纯粹的美。” 菲尔茨奖获得者、国际数学大师丘成桐尖锐地指出“数学教育的关键,不在于在国际数学奥林匹克学术活动上拿了多少奖,而是要培养学生的兴趣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他说“奥林匹克数学学术活动正在扼杀我们的天才。”
拐点来临
回到这次失利,我们理应面对现实,不是推诿于小学禁奥,而是冷静地分析我们究竟丢失了什么。
曾经带过中国队、后任美国奥数国家队主教练的冯祖鸣,对中美两国的奥数教育模式深得其中三昧。
他说“大部分中国孩子习惯被动地去等老师给出问题,给出公式,甚至给出答案,完全无法自己去创造出解决问题的方案。当我给学生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问题时,大部分孩子一脸茫然。因为在没有公式、没有套路的情况下,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处理。”
“我见过太多的考试高分,但解决问题能力极差的孩子。这些孩子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机器人,三句不离公式和套路。我也见过那种面对极高难度的数学学术活动题完全不讲套路,但常常能给出远远比标准答案还要简单美妙解法的准天才。这种孩子之所以思考问题会天马行空,主要得益于没有被传统学校教育和培训机构模式化。”
他戳破了国人的一个认识误区,即认为我们的数学很好,“其实那只是到中学为止。进入大学以后,我们的能力,可以说很差。” 有学者归纳,美国奥数的几任教练,“从Titu Andreescu到冯祖鸣,再到罗博深,他们一直都在倡导和践行‘基于问题解决的数学教学法’(problem-solving-based math activities)。
这种教学法以各种数学问题为出发点,以培养学生兴趣和引导学生学习解决问题技巧为目标,帮助学生成为解决明天问题(tomorrow’s problems)的批判性思考者。”冯祖鸣就创造了一种圆桌讨论的授课方式,教师抛出问题,让师生在各个层面的沟通中碰撞出火花。
一位在中国和美国都参加过奥赛的留学生回忆说:“为了小升初,我小学二年级就开始学奥数,五年级进入白热化状态:每周六上午去八中的‘坑班’,下午去实验中学的‘坑班’,到了晚上还要赶到四中的‘坑班’。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心理阴影的,便是实验中学的‘老教协’奥数班。
在那里,我考过前五十,也考过六百名开外,成绩像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一家人的情绪也难免因此起起伏伏。老教协的题又刁又难,即使我得过几个数学学术活动奖,但在那里仍是摸不到门道。”在美国的数学课堂,中国的奥数天才第一次感觉数学有意思,思维也开始活跃起来。
现任美国奥数国家队主教练罗博深,是卡内基美隆大学的数学教授,是出生在美国的新加坡人。他说的也很明确:中美之别在于文化。“考试是可以准备的,我也是用这些方法来准备考试的。如果用这些方法来学习,的确不需要思考,完全不用想别的东西。
但在美国,进入初中或高中是不需要考试的,进入大学也没有统一的考试。没有这些考试,学生必须要思考,在学习的时候需要创造新的题目,提出新的想法。因此,在美国主要锻炼的是学生思考的能力。” 这接近给出答案了:这是两种教育哲学和教学模式的竞争,是陈旧的应试训练和刷题套路的失败!
等待下一篇
中国的数学教育,还有很多待解之谜。我们的教育整体是重理轻文的,50年代的口号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所有的中学名校都独尊数学,以理科优秀为标榜。 我们数学教材的难度普遍比国外高一到两个年级。上海的数学老师说,面向15岁学生的PISA测试的数学题,在上海就是小学水平。
但中国人的数学能力仍然令人纠结。 一方面,国人的数学水平明显高于西方人,每一个小贩的心算能力都令人叹服;每一个三年级的“学渣”到美国跨两个年级还是“学霸”。另一方面,许多儿童在小学即被打败,对数学恐惧终身、“刻骨仇恨”,许多农村学生因学业失败而离开学校。
小学生约40%的厌学率和近视率,大学生约30%患“空心病”和60%的近视率,就是应试教育的一个成效。 如果数学教育的功用不只是为了考试、学术活动,那么问题就更大,就是“中国学生的数学优势止于中学”,高层次的拔尖人才非常之少,与在国际奥数学术活动获奖的人数不成比例。
当年与中国学生同台学术活动的金牌选手,有些已经成为数学界的大师泰斗,典型如澳大利亚的陶哲轩。我们的冠军在长大到可以自己做决定时,却大多选择了离开数学,到华尔街的投行,或到中关村的培训机构去教奥数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提问:究竟是奥数危害了教育,还是教育搞坏了奥数?
中小学数学教育的功能和目标究竟是什么,需要多深多难,仍然是需要回答和面对的问题。为什么国外小学教得较少较慢,一位美国老师说,由于教育的路非常之长,因此小学教育的一个重要功用,是努力保持学生的学习热情,使他能够持续地走下去,而不是一上来就把他“打倒”。
是啊,能够让每一个小学生不戴眼镜,脸上有笑,晚上有梦,同时让极少数“金豆豆”在二三十岁时发亮发光,这难道不是值得追求的教育理想吗?
学术活动年年有,少年不常在。我们需要有所改变。试看中国奥数的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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